我輕輕開口：“最後一局。”

蘇贏笑起來，我大約能猜到他要的賭註，他要的是姬將現在的身份和藏身之所。一場賭局，蘇贏為了姬將而來，他喜歡蘇贏，怎麽樣他都是開心的，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在一步一步的離姬將更近了，而我卻恰恰相反，我不知道我為誰才坐上這個賭桌，但賭註開始下的時候，我知道我是為了花子官而來，現在我輸了一場贏了一場，輸的一場讓我失去了我與季雪瑤之間三年來的友誼，贏的一場讓我知道我終究只是個錦上花的替代品，我與花子官之間也離得更遠了。

這第三局我不曉得我是該輸還是該贏，我看向蘇贏，他身邊立著一堆人，有關切的流環，有垂煙融玉裏的小廝，還有胡須全白的大夫，他坐在漆紅的棗木椅子中，整個人看上去虛弱而歡喜。

“蘇老板還要賭麽？”我明知故問道。蘇贏肯定會賭下去，輸了於他而言並無損失，但贏了他卻會知道自己一直苦苦追尋的姬將的蹤影。

然而出乎我意料，蘇贏卻搖了搖頭：“這一把不賭了，算做我輸。” 我啞然失笑，這又算是什麽事？！我疑惑道：“不戰自敗？原因呢蘇老板？”

“將將既然不願意讓我找到她，那自然是有她的理由。我喜歡她，自然應該順著她的心思，我只要知道她現在是否安好就夠了。”蘇贏的口氣淡淡的，但能聽得出很是真心。

蘇贏身後立著的流環驚訝地張大了嘴，她看著蘇贏一臉的不可置信，是了，不只我一個人驚訝，只要認識他的人，想必都會覺得驚訝。他喜歡姬將的這種方式我幾乎是從沒有聽到過，雖然覺得不可置信，我卻是真真實實地看到了。

我突然有些心裏不是滋味，我笑笑：“蘇老板還真是與眾不同。”他的眉眼裏輕輕淺淺帶著一抹笑，鵝黃的衫子頭束蓮花玉冠，這樣好的性格，又生的聰慧，季雪瑤，不，是姬將，她是一個有福氣的姑娘。一場雪山之行遇到了這樣一個喜歡她的人，雖然愛情於他而言是一場賭博，他一直追在她身後，但他是真心喜歡她，所有於她而言的壞事，其實都是他盡力而為後最好的結果了。

流環‘撲通’一聲扯著蘇贏的袖子跪下去，她跪在蘇贏身邊，周圍的人都被嚇了一跳，蘇贏顯然也很意外，他微微俯身攙住流環的胳膊，流環卻推開了蘇贏的手，她垂下頭，四周極其安靜，能聽見她低低的哭泣聲。

蘇贏顯然知道他拉不動流環，便笑笑，像以往一樣，溫軟著口氣道：“先起來再說……”

“先生！”流環一下打斷蘇贏的話，她的聲音低低的：“流環跟著先生兩年了，仔細算起來，是姬姑娘離開的那幾天的事情。”

蘇贏應道：“是。”

流環繼續道：“我被先生所救，當時若非先生，流環早已葬身狼腹中了，所以流環是感激先生的。”

“舉手之勞而已。”蘇贏的語氣平緩，這是他一貫的作風，溫雅讓人不由自主想靠近，但真的站在他身邊，卻不得不讓人心有些涼，因為他的溫雅，說是溫雅，倒不如說是薄情。我坐在賭桌的對面，看著眾人眼裏熠熠生光的蘇贏，神色一暗垂下眼瞼，我大抵能猜到流環要說什麽，她接下去必定是要說出長埋於她心裏的話，她是喜歡蘇贏的，也許是她口裏他救她的時候起，也許是她愛上了他的深情。

流環不是一個聰明的女子，如果她夠聰明，便不會大庭廣眾之下說這些，因為蘇贏的心裏只有姬將，除開姬將，他不會再喜歡別的人。他喜歡姬將，無關乎姬將的身份和姬將的容色，因為比姬將還好的姑娘他都見過。這世上數不盡的女子裏，只有一個姬將踏進了他的心裏。

那是姬將的運氣，也是蘇贏的運氣。

流環輕聲道：“流環留在先生身邊，一直看著先生尋找姬姑娘，如今先生所剩的時間不多了，流環想告訴先生，若是先生當真喜歡姬姑娘，那就找到她，先生該是知道的，自己的身子撐不了多久的。”

“流環，你先起來。”蘇贏俯身去攙流環。流環擡頭看著蘇贏，眼角一片惹人憐愛的紅，但卻遲遲沒有落淚，堅毅又脆弱的樣子，我在流環的身上有一瞬像是看到了蘇贏喜歡的那個姬將。紅鎧甲高束黑發，笑的時候爽朗不羈，哭的時候別扭又討人喜歡。蘇贏將流環留在身邊，也許是因流環的一些地方像姬將。

流環並沒有動，蘇贏淺淺一笑嘆口氣坐好，他知道今天不僅是我與他賭局的結果，也是他該給流環結果的一天。我半合著眸子斜靠在椅子裏，身後侍立著的小廝趕緊端上來一杯熱茶，白瓷茶杯裏飄著翠綠的茶葉，微微泛黃的茶水裏依稀能看見茶的紋路。我喝了一口，有些苦，卻很提神。

蘇贏淡然開口，眉眼間微帶著釋然，他的口氣仍是一如往常的溫和：“流環，人的生死百年一場，此刻分開，下世必會再聚。我曾與國君對弈時說起這些，當時國君笑我迷信神佛，一點都不像一個扶植國君的人。他說我起碼應該是相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、不信神佛、不思索來世今生才對。”

“國君說的對。”我喃喃應道。一個怕虛無的神佛的人，怎麽能做一些威信或是錯誤的事情呢。

蘇贏笑了笑，他看著我一字一頓道：“蘇贏做事，從來只做對的事。”他看著流環輕聲道：“救你是對的，扶植國君是對的。這些事情或大或小都是凡事裏我做的對的事情。但喜歡將將那是我自己的事，與誰都無關，所以也就沒有對錯，她不想我知道她的蹤跡，那我只要知道她現在過得不錯就夠了。流環，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隨著自己的心思的，尤其是當你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。”

蘇贏的話音不高，但他的話卻擲地有聲，在場的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感悟，他的話說到最後不僅說服了我，也說服了流環，我離開垂煙融玉的時候，蘇贏面色不大好，流環攙著他站在門外同我道別。

濃墨的夜色裏，我幾乎看不清蘇贏的神色，流環的臉上還掛著淚痕，眼角紅紅的，但是她卻是笑著的，攙著蘇贏笑的志得意滿。

垂煙融玉裏已經恢覆了正常的賭局，我踏出大門的時候裏面熱鬧依舊，方才一堆人為蘇贏的話或怔住，或沈思，但此刻卻是一片俗世的繁華。說到底，感同身受這個詞是個虛假的詞語，根本不可能實現的。

人群一片嘈雜，我擠在人群裏也聽不到周圍的人說了什麽，只是沖著流環笑了笑便轉身擠進了人群裏。

大約這個結果，就是最好的結果了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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